01
贾春雨仅存的童年记忆里,六岁是一个分水岭。
六岁前,春雨的爸妈只有她一个女儿,家里虽然不富裕,但万千宠爱与呵护集一身,足以弥补物质上的匮乏。
六岁那年,弟弟出生后,一切都变了。
爸爸妈妈把所有的关注都给了弟弟,在偏远的农村,重男轻女思想本来就严重。
春雨的爸妈,则变本加厉。
春雨沦为家里的使唤丫头,给弟弟洗尿布、陪弟弟玩、下地干活、回家做饭....
爸妈稍有不顺心,非打即骂;弟弟不高兴,更是一场灾难。
邻居大婶看着春雨灰头土脸的模样,会情不自禁感叹:“这丫头,你爸妈刚把你从城里带回来的时候,白白净净洋娃娃似的,生了儿子,就不要闺女了...”
春雨的爸妈婚后到很远的地方打工,在那儿生了春雨。春雨两岁时,才带她回来。
02
苦日子过惯了,也就不觉得苦了。
就这样,一年年的,春雨慢慢捱了过来。
何况,上学后,还是有很多快乐时光,春雨聪明好学,成绩遥遥领先,深得老师喜欢。
那几年,春雨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,听老师说,将来考上大学,就能走出农村,过上好日子。
然而,初中还没毕业,春雨就被迫辍学了。
爸爸说:“女娃读那么多书干嘛?还不是要嫁人!”
春雨哭过、求过,却无济于事。爸爸狠狠地打了她一顿,撕了春雨所有的书。
两年后,春雨十六岁,跟着老家的几个小姐妹,外出打工了。
每个月发了工资,留下一点点生活费,其余的,悉数寄回家,攒着给弟弟娶媳妇。
越穷的地方彩礼越高,很多父母终其一生的追求,就是给儿子娶房媳妇,传宗接代。
03
年龄小没学历又没技术,春雨去的多是小工厂小作坊和街头小饭店。
又脏又累工资还低,很多漂亮的打工妹,吃不了苦受不了诱惑,出卖自己的、被包养的,并不少见。
一同出来的姐妹甚至劝春雨:你这么年轻,长得又水灵,放着轻松的钱不赚,干苦力,傻吧?
春雨也遇到过趁机揩把油、摸捏一下或者说几句下流话、甚至明码开价的男人。
刚开始,农村姑娘的羞涩怯懦,让春雨没少吃亏,也没少因此哭鼻子。
但她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底限,苦点累点,但活得干净踏实,挺好。
等给弟弟攒够了钱,自己就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,日子也就熬出来了。
就这样,三年过去,细瘦柔弱的春雨长成了饱满圆润的大姑娘。
在底层摸爬滚打的几年,学会察言观色,也锻炼了胆量和嘴皮,遇事没那么怵了。
04
有了工作经验后,这年夏天,春雨应聘到一家规模稍大的饭店做了服务员。
这家饭店周围是写字楼,来吃饭的多是白领阶层。
环境干净优雅,和春雨之前待过的那些污水横流、油烟弥漫的小馆子不一样。
工资也比之前多了五百,春雨很珍惜这份工作。
初夏的某个晚上,春雨给客人上了菜,无意中抬头,看到斜前方挨着墙角那桌,有个男的在盯着她看。
春雨的眼睛飘过去,和男的对视了一眼。
很年轻,戴副眼镜,白白净净,文质彬彬的,不像什么不正经的人。
遇到春雨的目光,那人怔了一下,垂下头开始吃饭。
没过一会儿,春雨发现,男的放下筷子,又朝她这边看过来。
冷眼观察,那个男人对面,还坐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。
从两个人的举动来看,应该是恋人。
春雨皱皱眉头,什么人啊?女朋友就在对面,还敢盯着服务员看。
05
下晚班后,春雨刚走出饭店,就听到有人说:“姑娘,下班了?”
晚上十点多了,门口没什么人,春雨确定这句话是对她说的。
四下环顾,看到最下面的台阶上,坐着那个吃饭时一直偷看他的男人。
看架势,分明正在等她。
春雨干脆停下脚步,目光冷冷地看着男人走上来,准备抢白他几句。
反正已经下班,他不再是她的客人了,用不着对他客气。
男人走过来,看着春雨严阵以待的样子,很和善地说:“别怕,我对你没恶意,就是看你长得像我...一个亲人,觉得亲切。”
这是男女间搭讪常用的说辞,但是男人很真诚,还带着点儿不好意思,春雨居然信了。
于是,她笑了一下。
男人说:“时间不早了,我送你回去吧...放心,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。”
春雨没说话,下了台阶就往马路上走,男人紧追几步赶上她。
他一边做自我介绍,一直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,跟警察查户口似的。
十来分钟的路程,春雨知道男的叫陈一鸣,二十四岁,大学毕业,就在附近工作。
到了春雨住的地方,陈一鸣跟春雨道了别,说了句晚安,就转身走了。
春雨看着他的背影发了半天呆。
06
这以后,陈一鸣几乎天天来春雨的饭店吃饭,有时自己一个人,有时带着女朋友一起。
遇到春雨不忙的时候就寒暄两句,看春雨忙了和一般食客一样,安静地吃饭。
经常会在春雨下晚班后等着她,送她回去,但从没什么不轨的言行。
就这样慢慢熟悉了,聊的内容也越来越多,陈一鸣跟春雨讲他大学时候的事,以及现在工作中的烦恼和八卦。
春雨听得很是向往,那是她想而不得的另一个世界。
至于春雨自己,除了偏远山区的老家、爸爸妈妈弟弟、饭店,似乎没什么可说的。
有一天晚上,陈一鸣突然问春雨:“你爸爸妈妈...对你好吗?”
春雨凄然一笑,没有回答,那是她不愿意提及的伤口。
过了会儿,他说:“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儿?农村应该很好玩儿吧?”
于是,春雨就讲了,六岁前清澈无忧的时光,六岁后,短暂快乐的求学生涯,以及后来看不到尽头的苦日子。
陈一鸣听着,没说话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07
转眼,半个月过去了,春雨开始习惯每天晚班后,陈一鸣陪着她,慢慢走回去。
这诺大的城市,灯红酒绿,却永远不属于春雨这样的打工妹。
而有个男人,在劳累一天后的夜晚,陪她走一段路,跟她说说话。
对春雨来说,是弥足珍贵的温暖。
她没有太多的奢望,甚至不知道陈一鸣的来意,或许真的像他说的,只是看见她觉得亲切而已。
可是有一天晚上,他们俩肩并肩走过树影斑驳的街头。路灯下,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,愤怒地看着他们。
是陈一鸣的女朋友何青青。
那一瞬间,春雨想到的不是解释,而是有些难过。难过这一点点的小温暖,也要荡然无存了。
女孩走过来,盯着陈一鸣的眼睛:“你和她好上了?是吗?”
陈一鸣摇摇头。
女孩突然发作了,歇斯底里地喊:“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意思?喜欢半夜当护花使者是吧?”
陈一鸣说:“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!”
女孩冷笑着说:“不需要了,我们分手吧!”
在她转身离去的一瞬,陈一鸣拉住了她的胳膊:“姗姗,你别闹了,春雨...我怀疑她是我妹妹,被我弄丢的妹妹...”
话没说完,他突然捂住脸,蹲了下来。
女孩和春雨面面相觑,一时都惊呆了。
08
陈一鸣的妹妹,叫陈一菲。
十七年前一个夏天的中午,陈一鸣带着刚满两岁的妹妹,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雪糕。
他进去的时候,妹妹在门口玩。而等他买完东西出来,妹妹不见了。
陈一鸣顿时傻眼了,像疯了一般奔走呼告、四处寻找。
正午火辣辣的阳光下,这个七岁的孩子,哭得像个泪人般。
看到每一个路人,都冲上去问:“看见我妹妹了吗?”
很快地,爸爸妈妈得知消息赶过来,发动了所有的亲朋好友,却没能找着。
那个粉嘟嘟可爱的小姑娘,就这样离开了陈一鸣的世界。
妹妹成了陈一鸣一家难以愈合的殇,这么多年,妈妈始终郁郁寡欢,经常抱着妹妹的照片,默默垂泪,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。
而爸爸,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,只要听到一点有希望的消息,就立马启程去寻找女儿。
一年年过去,一次次希望,一次次失望。
却也一直没有绝望,在陈一鸣成长过程中,习惯推算妹妹的年龄,观察和她同龄的女孩子。
他总觉得,妹妹就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,总有一天他们还会重逢。
大学毕业后,他来到另一个城市工作。很偶然的一天,从外地出差回来,女朋友约他吃饭。
走进这家以前也来过的饭店,一眼就看到正端着盘子上菜的春雨。
这姑娘和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,简直一模一样。
09
听完陈一鸣的讲述,春雨彻底傻了。
会是真的吗?她原本有另外一个家,有视她为瑰宝的爸爸妈妈和哥哥?
陈一鸣站起来,定定地看着春雨:“因为不敢肯定,我只能先接近你慢慢了解。这段时间,我越来越觉得,你就是我妹妹...”
他有些哽咽了,把头扭向一边。
一直默默听着的女孩走过来,拉着春雨的手说:“对不起...误会你了,你和一鸣去做个鉴定吧,万一真的是她妹妹...叔叔阿姨这些年,过得太苦了。”
春雨点点头,说:“好的,我去。”
第二天,春雨和陈一鸣一起,去医院做了亲缘关系DNA鉴定。
结果出来那天,拿着报告的陈一鸣,只看了一眼,便全身颤抖。转过身,抱住春雨,哭出了声。
春雨,确实是陈一鸣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。
10
那年,人贩子把春雨拐走后,辗转卖给一对外来打工的夫妇。
这对夫妇结婚三年,女的始终没能怀上孩子,去医院检查,说是身体有病,很难怀孕。
于是,他们就从人贩子手里买了年仅两岁的春雨,坐上返乡的列车。
对乡邻称他们在外面生的孩子,也没人怀疑。
结果,春雨六岁那年,养母居然怀孕了,而且生了个男孩。
买来的女儿,和亲生的儿子对比,亲疏远近立显。
人性的丑恶和凉薄,让春雨,沦为那个家庭的工具。
泪流满面的春雨,也紧紧抱住了陈一鸣,这是她的哥哥,这么多年一直念着她寻找她的哥哥。
她恨人贩子,也恨养父母,她原本可以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,是他们,剥夺了她幸福的权利,还把把苦难、劳累、歧视,强加给了她。
把无尽的思念和伤痛,留给了那些爱她的亲人。
可是这一刻,她又多么庆幸,虽然历经艰辛,但她最终坚守了一些东西。
因此,在重逢的这天,站在哥哥面前的,虽然卑微贫穷,却还是个干干净净的陈一菲。
后记:
远在另一个城市的爸爸妈妈得知消息后,第一时间赶来,一家人终于团圆。
然后,春雨报了警,毁了别人人生的人,自会受到法律的严惩。
愿这个姑娘,苦难过后,在爸爸妈妈和哥哥的疼爱下,能够弥补之前受过的伤。
从今以后,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。
作者:左左的异想国
首图插画:喵喵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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